很久沒有純粹寫寫日常身邊的故事了，在這寒冷的週五夜，零下十六度，我扔了兩三片柴，關上燈、打火點起了爐灶，坐在長凳上看白煙裊裊升起，待煙小了些後打開門擋，讓火焰的輻射熱度映照在臉上，隨手記敘敲打起筆電的鍵盤，忽然就想寫寫一些身邊人們的故事。
2023–11–17
拉丁女孩
看著火焰，第一個想到的是拉丁女孩，前天一同練完沙排後，她淚眼婆娑地做著運動後伸展，其實在練球的當下，我能感受到她對自己成長停滯不前的焦慮，我平淡地坐在一旁拉著大腿，輕輕地確認了下她的心情是否和自己預測相差不遠，心想著不過是個成長痛，我問了下她的年紀，差了九歲，想不到也有倚老賣老的一天，內心同時為熱血落淚的年紀已逝默哀三秒鐘，總覺自己反而是想哭又哭不出來的那個。
“這是一個過程，會難過代表你在乎，在乎才有動力去進步。”
說完幾句自認充滿智慧的鼓勵後，我拍拍她站了起來，來去執行我的教練任務囉。
回家的路上，我好奇地想著，三十歲的她會是什麼樣子？又會是在什麼狀態？她會將這九年的時光貢獻給什麼事物？而我則將過去這八年的時光貢獻給了什麼，讓我來到現在這個狀態？ — — — 坐在爐邊寫故事。
其實我正在等待，五十多歲的好友夫婦邀請我們前去共進晚餐，我的瑞典雙胞胎安妮和她的敘利亞男友也有受邀，相較於我們沙排情侶檔，他們則是同一個移民組織的籃球教練，五十多歲的好友夫婦是組織的領導人，儘管年紀相差甚遠，我們卻有著相似的氣場，在各自熱愛的領域貢獻歲月，因此能相聚在一起的時光稀少而珍貴。
我們將故事拉回到拉丁女孩，認識了兩年之久，我們卻只是球友般的存在，並不特別了解彼此，直到上個月前的某次假日，時間稍微寬裕了些的我，開始在打完球後沖澡、做三溫暖，恰好她也留了下來，我隨口問問她的狀態，好似有些疲倦 ？— — — “我的哥哥，昨夜四點跑來我家。”
“噢，這樣啊。”我抖了抖毛巾，不以為意。
“他需要我的幫助。”女孩看起來有些莫名地躊躇，但我看不大出緣由，很少有我推敲不出的情緒，我皺了皺眉，有點不自在。
“他嚴重酗酒。”
“他沒有伴侶支持著嗎？”老實說，我對在戒酒癮中的人真沒經驗，發作時的症狀會是什麼狀態，到底是需要什麼樣的幫助，得在半夜四點跑到妹妹家中？
“最近因為這個問題分手了。”
也是，這樣的人很難擁有長期穩定的關係。
“而爸爸，自我懂事以來，從未和他在清醒時說過話，就連去年夏天他來訪瑞典時也是，我恰好錯過了他嘗試戒酒的那六個月。”
那可真的是很嚴重。關於酒癮的家庭問題我倒是頗有經驗，因為同居人三兄妹就是在這樣的童年中成長，還各自長成了各種形狀，讓我很難辨識的那種。
“這樣啊，這對身為孩子的你們真的很不公平。”有了記憶上的聯繫，我終於能給些像樣的回應。
辛苦了 — — — 自從來到瑞典後我幾乎戒掉了這三個字，第一在外文中翻譯不大出精髓，第二曾讀過的文章說，這句話不應太常使用在經歷苦辛的人們身上，那有他的道理和邏輯，我也順著用暫不解釋了。
“希望你哥儘早好起來，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。”正想著對話進入尾聲之時 — — — “我自己也在第七個月。”
什、什麼第七個月？戒酒癮第七個月？她不是才21歲正直花漾年華的年紀嗎，我剛沒聽錯吧？她還在學習瑞典語中，講話斷斷續續地有時候只表達一半的語意，我們這些移民有時候話常常只講一半，剩下一半留在腦子裡，便以為已經表達完畢，這習慣花了我好幾年才改正過來。
不得不說，這樣一個性感漂亮的女孩，聽到她親口這麼說讓我頗為訝異，我情緒上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波動 — — — 我就是一個這樣平淡的人，但內心會惦記非常地久，久到讓我醞釀幾週後，將之吟釀成文。
由於身邊最親的瑞典家人會將我的文章丟到翻譯去閱讀，讓我不再紀錄下我從各種形狀的三兄妹身上感受到的哀愁與憂憤，幸好中文和瑞典文之間自帶隔閡濾鏡，家人時常向我抱怨得將文字先翻譯成英文，再轉成瑞典文，多一道鎖少一道橋。
悲傷往往是我著墨的泉源，偶而記敘了下來，也鮮少像從前那樣公開，公開文章往往讓我戰戰兢兢，文字刪刪剪剪地變得好是破碎，原文永遠只能停留在草稿的頁面不見天光，是我在抒發自我和保護家人感受之間所做的折衷，漸漸的這個部落格成了安妮個人日記般的存在，僅獻給有緣有意者路過隨賞。
2023–11–19
這一回，我坐在蛋形的竹編搖椅裡，讀讀輕鬆的冒險故事，對完美的結局莞爾，寒氣從前方的玻璃門縫中透進來，讓手指縱使在屋內也顯得太過冰涼，鍵盤敲打地有些生硬，夜晚才九點整，視線卻已經有些朦朧，今夜可能來不及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故事。
閉上眼，形形色色的人物在腦海中轉換，忽然憶起拉丁女孩的故事其實還沒結束，差點就給忘了。
那不是什麼太好的結局，唯一值得慶幸地是，女孩狼狽但成功地活了下來 — — — 從她自己的手中，更正，在女孩自己寫的劇本裡，差不多在今年我慶祝存活到三十歲那時候，她應是消逝在風中的，徒留人們永遠為她哀悼凋零的生命，或許上天真的存在吧，人生最後所見的風景，從五層樓高望去是什麼樣子，曾在第五層樓住過兩年之久的我，未能去想像。十三年前的一位台灣女孩可沒那麼幸運，她的生命在母親的手中漸漸消失，慘白的臉龐好似想說些什麼，或許是她好後悔。後來，母親告訴我的話，至今依然留在記憶裡：“人一但墜落，內臟會摔破碎裂，救也救不回來。”
讓我不思議的是，一直在身旁的我和人們，竟未能發現一絲異狀，我們甚至一同去夏日露營，是，現在回想起來，我確實有注意到她的鬱鬱寡歡，但完全不是值得一提的程度，在黑暗的帳篷中，她戴著耳機，手機的冷光映照在她的臉上，沒有一絲血色，或許那時的她，正在苦思這被上天強制延續的人生，該如何繼續下去是好？
是的，我會成為最惋惜的人們之一，畢竟 — — — 我未能想到今天一同在沙灘上打球的朋友，幾週前才從五樓一躍而下，並且帶著骨裂也要若無其事地來運動。
原來，你的無條件溫柔全是來自於知情吶。
男孩，我佩服你，在那不久前的過去，接住了所有拉丁女孩的憂傷，並試著拼湊她摔碎了的身心，我還自認男孩對女孩有些許愛慕，才會如此耐心相伴，原來你一直都是知情的，我完全確定，你付出的溫柔與善良，總有一日會得到回報的，不僅是從女孩身上，而是從你生命裡的各個階段之中，來來去去的人們那裡。
故事差不多就到這裡了，但人生並非童話，結局在生命消逝以前，都必須不斷以各種形式延續下去，喜悅的、悲傷的、平淡的、精彩的……故事還沒結束，但現在的每一刻，都是改寫的進行式，在聽完拉丁女孩的故事之後，被改變的是我，腦中所想的事、口中所說的話、眼中所見的人，都倏地開始朝心底做的結論前進，至於我做了什麼結論，那又是後話了。
2023–11–20
今晚明明是週一夜，卻特晚下班，不知為何工作頗有效率，只想趁著一股熱將案子做到一定的進度，上一回這麼認真，八成是半年前的事了。
用完義麵餐後，我給自己沏了一壺熱檸檬蜂蜜茶，暖暖身心、犒賞自己，寫到此刻，杯子已幾乎見底，徒留酸甜酸甜的蜂蜜，看來冰櫃裡的檸檬今夜要用罄了，明日工作結束後，再去店裡逛逛、補補貨吧，希望沿路上的積雪不會太深。
這一回，打開上層櫃子，拿出裝著蜂蜜的玻璃罐，用木製的茶匙舀了一大塊蜂蠟，黏糊糊地拌進熱水之中，檸檬的香氣隨著蒸氣溢出，啜一口 — — — 嗯，果然還是好酸。
哎 — — — 哈出一口熱氣，這次該寫誰的故事好？是味如嚼蠟的好？還是酸甜苦味的好？倒是這杯蜂蜜檸檬裡，兩種味道都有。
人間蒸發的男孩
這是一個十分久遠的故事了，發生在我自己的故事正要開始的時期，是的，我的新頁剛翻開那時，男孩的故事則嘎然而止，恰如讀到一半的小說，被某人硬生生地撕去後頭的書頁，究竟是誰撕去的，至今依然是個謎，在讀完整個故事之後，若你能推敲出來，還請告訴我答案。
鈴鈴鈴 — — — 接起電話，站在他的身旁，我感受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從話筒中蔓延出來。
“嘿，現在有空嗎？那個，你大哥今天是否有和你聯絡呢？”電話那一頭，是孩子們的母親，語帶些許的不確定。
“大哥？我們有好陣子沒通電話，怎麼？”他疑惑地看了看上方，眼珠骨碌骨碌轉著，這是一般人在思考的習慣。
“你妹妹今天回到家時，發現大哥的東西全不見了，怎麼樣也聯絡不上，電話似乎被註銷了。”
“咦？” 噢喝，這可考倒他了，從旁觀察的我，可以想見這次案情不單純。
“真是一點頭緒都沒有，總之，你也試著幫忙找找人，有什麼消息立刻告訴我。” 擔心是這位母親最擅長的項目之一，今夜她注定是要失眠的。
掛上電話，男孩隨手發了個訊息過去，這世代手機聯絡已跟不上網際網路，但除此之外，也沒有什麼他能再做的，聯絡警察似乎又說不上是時機。
搬家 — — —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答案了，但，通常會一聲不響地從家人身邊搬走嗎？手機號碼註銷又是怎麼回事？孩子們的母親目前和男友住在別的城市；兩個身為兄妹的小孩作為室友，共同居住在母親名下的公寓中；父親則是在附近的另一座公寓裡獨居。沒有任何爭執，沒有任何跡象，根據妹妹的說法，大哥就這樣忽然消失，好似不曾存在過這個空間一般，沒有留言亦沒有留戀。
我身邊的他，是三兄妹裡中間的孩子，作為觀察員身份進入的我，關於這個家庭裡發生的事，或許會寫上一輩子，也或許只會寫到此處，我們都只是這世界上的小人物，但除了我之外，別無他人能就如此近距離地觀察、記錄，甚至是直接參與這個家族的真實演出，我選的這個劇本，不能稱得上是完美，但劇情還稱得上是某種程度的精彩。
第一幕，似乎曾是片圓滿的鏡子碎落一地，我踮著腳，小心翼翼地踏進了舞台中央，這裡的燈光好昏暗，我瞇著眼，看不大清楚前方。
故事，要開始了。
— — To be continued
